上个月的文化事件，蔚然而堪称“大观”者，不外乎一生一死两位大家和他们注定不朽的两部名著：陈忠实和柏杨及其他们的《白鹿原》与《丑陋的中国人》——在最短的时间内，国内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或深读或品弹，或兴叹或缅怀，形成了铺天盖地之势。由表及里，我们就会发现，无论依然健在的陈忠实还是驾鹤西归的柏杨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元素，那就是“一根筋”。

    蜗居乡下，伏案“挑灯”，4年才完成一本书，何苦来哉？陈忠实不是“一根筋”谁是？通常意义下，“一根筋”属于贬义词，指那种只认死理、硬撑、没道理可以跟他讲的主儿。以此看来，动不动就让人“看剑”的柏杨也是“一根筋”——他只要稍微圆滑世故一点点，不去“招惹”那么多人，想必锦衣玉食甚至高官厚禄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难事，又怎会被判处12年徒刑，先（1969年）被囚禁于台北县景美镇军法监狱，后（1972年）又被移送绿岛感训监狱？若非1975年因蒋介石逝世被减刑1/3为8年徒刑，你柏杨所坐的大牢就不会只是9年零26天了（1976年刑满后，柏杨仍被留置于绿岛一年多才获释放），又何苦来哉？但眼下的事实清楚表明，“一根筋”这个词汇到了陈忠实和柏杨那里，词义已经改变，几千年中国文化人所追求和积淀下来的执着、坚韧、固守、虽九死而不悔等博大情怀，居然依附在了贬义多多的“一根筋”这3个字上！

    于是，我们不得不把两位大侠从金庸的小说里请出来，与陈忠实和柏杨作个比对——《倚天屠龙记》里的张无忌和《天龙八部》里的萧峰——张无忌在“曲终”时，活得好好的给心上人画眉，萧峰则壮烈地离世而去。尤其以经历观照，陈忠实和张无忌、柏杨与萧峰，他们卓越而艰辛的“大侠之路”，其神似，竟是如此那般的令人回味绵长。

    陈忠实和张无忌

    眼下把路遥、贾平凹和陈忠实誉为新时期领军陕西文坛的“三剑客”，应该不会有太大疑义。如果这个比喻成立，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，当路遥和贾平凹分别以《人生》和“商州系列作品”享誉文坛时，陈忠实还只是“曾阿牛”——曾阿牛是张无忌的“别名”，虽然内功已经很高，但还没习练“乾坤大挪移”，所以声名未显。正如那时的陈忠实虽然也不时发表些颇有分量的中短篇小说，毕竟没有像今天这样名扬宇内。

    与张无忌一样，陈忠实外表憨厚朴实，内里低调谦和，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纷争喧嚣，他们都只塌塌实实一如既往地苦练自己的内功。唯一不同的是，张无忌因为机缘巧合，获得“乾坤大挪移”心法，终于将自己平生习练的各种功夫——诸如九阳神功、九阴神功和圣火令上所载的波斯武功等——融会贯通，成为其时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高手。而陈忠实，因文无定法之故，只能靠着自己深厚扎实的内功根底，把他早年写的那些中短篇融于一炉，锻造出了煌煌50万言、被公认为“近50年来中国长篇小说的巅峰之作”之《白鹿原》。

    曾经与陈忠实先生在昆明连云宾馆见过一面，那次他与陈建功、张平等“5名作家走云南”，在座的高人不少，仅看外貌，最不像“名家”的就得数他——到黄土高坡的随便哪个窑洞里，伸手一抓就能逮出一个来的典型的陕西老农嘛。他那口所谓的普通话也听得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，所以虽与他聊的时间不算短，但估计有1/3的时间基本上是鸡同鸭讲。然而这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他明明没有听懂你的话，却装出听懂了的样子，满脸的皱摺里都洋溢着憨厚的笑，那种时候，他貌似祥和的目光里涵容的睿智，会使你惕然而惊：这种“憨笑”太深奥了，深奥得无边无际，它数千年来一直哺育着中国的村庄，以至于任何一个老农都具有这种“憨笑”——有点狡黠，有点拙朴，或多或少还有点小幽默和小智慧，似乎，它透着别无选择的“相信”，其实它的主人，心里雪亮着呢：该怎么着人家还怎么着。而这种“憨笑”铺坦在陈忠实的脸上，就深刻而“可怕”了：那是《白鹿原》里白嘉轩和鹿子霖同一种表情的混合啊！就这样，我错过了那个绝佳时机，忘了询问陈忠实先生，是否知道金庸和《倚天屠龙记》，是否知道《倚天屠龙记》里的主角张无忌之功力天下无匹？而他自己，与张无忌极其神似？

    没问就没问吧，也不要管那么多著名作家评论家对陈忠实及其《白鹿原》的说长道短，反正当下，放眼文坛，见到的就是江湖一片乱麻麻。如果把当今文坛比喻为元末明初之武林的话，那么在我看来，《白鹿原》就是“明教”那帮信徒干下的所有轰轰烈烈事情的“总结”，而陈忠实，就是一个文坛上的张无忌。

    柏杨与萧峰

    “正版金庸”历来认定，少林派是天下武林第一大派，丐帮则是武林江湖第一大帮。从这个角度看，正像萧峰师出少林、后又受教于丐帮老帮主一样，柏杨也非同小可，他毕业于东北大学政治系，早年是一个热血的“爱国”青年，一度崇拜蒋中正。“卢沟桥事变”后，他参加三民主义团，在青干班受训，并且宣过誓“愿为领袖活，愿为领袖死”。1949年到台湾后，也曾担任蒋经国文艺部队“中国青年写作协会”总干事、《自立晚报》副总编辑及“艺专”教授。

    也正如萧峰在没发现自己的契丹身份之前的名字叫做乔峰一样，满族人郭衣洞同样是在发现了真正的文化良知之后，才改名柏杨（郭衣洞笔名）的。假如，他们都没有“发现”与“探索”，那么铺在他俩面前的，都将只呈现一种景致，那就是锦绣前程。然而这种假设不成立，于是萧峰在聚贤庄与中原群雄恩断义绝、惨烈搏杀，几乎血溅当场。而柏杨则觉得搞“家天下”不好，认为自己必须“铁肩担道义”，便开始了“妙手著文章”——1968年，他在《中华日报》代班主编家庭版（该版每周5天刊载美国连环漫画《大力水手》）时，翻译文中提及卜派父子流落至一个丰饶的小岛后“乐不思蜀”，两人要各自竞选“总统”，撰写竞选文宣，柏杨故意将Fellows（伙伴们）翻译为“全国军民同胞们”，遭国民党当局情治单位曲解为暗讽蒋介石父子，罗列罪名将其逮捕下狱。

    历来都是，来自“同一营垒”的投枪，总比来自天宇的雷轰更加可怕。好在柏杨与萧峰都属于越挫越坚之辈，在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后，他们都将“世俗厉害”抛诸脑后，萧峰回辽国做“南院大王”，却为了天下苍生性命，不惜挟持其义兄、辽国皇帝耶律洪基，要他答应“立即退兵，终陛下一生，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”，待耶律洪基答允之后，萧峰选择了以自杀而全忠、尽孝、守节、有义，如此博大的悲悯情怀，问世间，几人能有？而柏杨呢，用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先生的话说，“柏杨先生写的《丑陋的中国人》和《中国人史纲》，某种程度上就是鲁迅想写的‘中国人史’。从这个角度讲，柏杨是对五四精神的继承。他和鲁迅都坚持对中国国民弱点的批判，坚持对中国传统文化弱点的批判，也坚持自我反省。”以柏杨先生的学识与智慧，难道他不知道《丑陋的中国人》一旦出版，“得罪”的将不只是“一党一家”？然而他义无返顾，像个江湖大侠，“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”，不也正体现了历代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们最为推崇的“三无”精魂——勇者无惧、智者无畏、仁者无敌！

    太多的相同，太多的一致，已经使我们不得不承认：柏杨，乃是文化圈里的萧峰，而萧峰，则无异于武林中的柏杨——如果抹去时代沟壑的话。

    沧浪客

    来源：金碧坊社区（www.jinbifun.com）